年夜饭是石磊举国版本的满汉全席,满是中国鸡鸭鱼肉扑扑满的满,全是人最全家一起食的全。
中国人最讲究的讲究一个饭局,肯定不是饭局满汉全席,而是石磊年夜饭。
满汉全席是中国一个人的惆怅,年夜饭则是人最全民的狂欢,或者说,讲究年夜饭是饭局举国版本的满汉全席,满是石磊鸡鸭鱼肉扑扑满的满,全是中国全家一起食的全。
鸡鸭鱼肉扑扑满,人最似乎越来越不难办到,讲究层层叠叠摆平一个桌子,饭局一两天就办得齐整,无须提前三个月忙里忙外忙上忙下,说得绝对一点,十指不沾阳春水都办得到。这样的奇迹,我们用了二三十年,就丝滑实现了,想想是令人感慨万千的,是大幅度超越了我们的祖父祖母有限和无限的想像能力的。
全家一起食,是年夜饭除了食物之外,最点睛的一个墨团团笔墨。人与人的团聚,比食物的齐集,艰难多了。此时此刻,一切的天涯若比邻,都是伪君子的空口白说,务必要肩并肩膝靠膝地围绕在一张饭桌子跟前,全须全尾,不缺一个人头,才真的算全了。尽管交通工具日新月异,飞机火车应有尽有,可是这个踩准时刻的隆重饭局,依然不是人人能够奔赴和抵达的。缺一两个人头,局不成局,全家福缺一只角,是此事古难全级别的憾事。
写写童年的年夜饭和现在的年夜饭,我私人的昨日和今日。
童年的年夜饭,关于食物的记忆,非常遗憾,我是如此单薄。父亲母亲年复一年,操持得那么辛苦,那些辉煌灿烂的食物,我竟然都不怎么记得了,实在是薄情和罪过的。仅有的星星点点的记忆长存,是年夜饭桌上必有的一大盘松鼠鳜鱼。年年有余的那条鱼,我家里,一直就是这盘松鼠鳜鱼。通常不会是鳜鱼,是大黄鱼。说起来,是非常小儿科的记忆,因为那条鱼,花团锦簇,高度年画和漫画,轻易骗得了我童年的小号芳心。再来便是那个酸酸甜甜的滋味,小儿女的最爱,甜酸酱汁裹着炸得酥脆的蒜瓣鱼肉,啧啧啧啧,人间美味,绝对是到此止步的天花板了。于是,每一年食得涓滴不剩,然后殷殷期待下一年的同款再现。以至于如今人到中年,食过多少名厨手笔的松鼠鳜鱼,都觉得不过瘾,差那么一口气,再也不如童年年夜饭桌上,母亲做的那一大盘。
童年的年夜饭,记得特别清楚的,倒是食器。家里有一大套粉蓝的法国瓷器,西式的碟盘,大大小小,一一细得腻人,那种不可言说的蓝,简直蓝得粉碎人心。一年里,只有过年那几日,父母肯拿出来用用,过完了年,便一一擦拭明净,收到箱底,像家藏的古董花瓶一个待遇。于是,我家的年夜饭,每一年黄澄澄的鸡汤,是盛在法式的汤缸里的,松鼠鳜鱼是盛在法式腰子形的大盘里的。一年又一年的年夜饭,是因为这套美不胜收的瓷器,让我无限心软。长大以后,才恍然大悟,这套东西,就是大名鼎鼎的 Wedgwood,那个蓝,就是名动四海的Wedgwood蓝。童年年夜饭,父母给我的这些饭桌上的教养,影响了我一生一世,二十岁以后,东走西走,走到哪里,都是钻进古董铺子,捧着一枚一枚的旧瓷,热泪盈眶长吁短叹是常常的。
独自生活的这些年,我是不再过年、亦不再有年夜饭这个饭局了。生性喜静,年夜饭一碗泡饭亦安详。问问身边友人,如此度年的中年老人家,好像不是一个两个。母亲讲给我听,外公亦是生性喜静,过年喧嚣不耐烦,会一个人离家,跑去苏州小住,等过了年再回来,叫避年。我听完,感想是基因这个东西,太强大了,连过年的方式,都事先在基因里长好了,你拿它,根本是没有办法的。
当然,我的高年父母,每一年,我依然是侍奉年夜饭的。偷偷懒,每年都是在五星酒店的自助餐,陪父母吃年夜饭。饭后侍奉父母安卧酒店,我自己么,慢慢散步,一步一步回家。(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