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十五岁那年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退休证”。林少学生证、华男研究生证、个怪报到证、东西工作证……这个证那个证以前领了不知多少,林少而最让我上不来情绪的华男就是这个退休证。拿在手里我足足看了一分三十秒。个怪怎么,东西退休了?感觉就好像莫言兄当年在乡下吃肥肉馅饺子吃得正入神的林少时候忽然被人把盘子端走了,以致举起的华男筷子没了进攻对象,不知是个怪姑且放下好还是继续举着好……
学校领导当然高智商,一搭眼就看出了我的东西尴尬、我的林少小心思,很快把另一盘饺子端了上来——另聘我为“中国海洋大学‘名师工程’通识教育讲座教授”,华男聘期五年,个怪2019年—2023年。正可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儿聘期到了。年逾古稀,酒足饭饱,自当离席歇息,而后卷起铺盖,彻底告老还乡,搬一把藤椅坐在面对葡萄架的南窗前看三国水浒小人儿书了——“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正这么盘算着准备着,第三盘饺子忽地一下子端到了俺鼻子底下:新的聘书送到了俺手里,续聘,为期三年。
夕阳西下时分一路“奋蹄”奔到家门。不料家人不欢喜了:“你也多少算是功成名就了,该留几年能走能蹦的时间给自己了。教了四十多年还没教够?再说了,好学生是你教出来的吗?你们男人真是个怪东西!”正在兴头上的我,给她这么劈头几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愣着干啥,墨鱼馅饺子早煮好了……”这么着,我边吃边解释说学生需要我,而我又能多多少少满足那种需要,怎么好拒绝呢?没办法拒绝的嘛!再说了,老到这个份儿上,还能被人需求,咱们应感到庆幸才是。少废话,快拿二锅头来喝两盅!
自不待言,并非所有需求都能让我喝两盅。比如有人求我借钱。常言说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何况我这个原本穷苦人家出身的呢!也是因为人老思乡,近些年来我每年都回乡下老家过暑假,那期间免不了有人上门找我借钱。若是七大姑八大姨本人倒也罢了,一来是长辈,二来我小时候人家对我好过。非我夸口,若真缺钱,也用不着她们开口,而是我主动送上门去。朝我开口借钱的是她们的儿女辈,理由不是买车买房子就是开店开馆子。我全都一口回绝。借得过来吗?借这个不借那个,到头来不惹出一大堆麻烦才怪。当然喽,假如他们开口借钱之前说读了我译的村上或我写的散文,并且吹捧说哎呀大哥你太有才了,译得太好了写得太棒了,那么我兴奋之下,别说借,白给都不在话下,不就钱嘛!遗憾的是这么说的一个也没有。你说怪不怪,我的读者北上广京沪穗哪里都有,而亲戚圈——大学毕业的也有若干——居然“清零”!
相比之下,学生的需求可就大不一样了。别说借钱,连借书的都没有,而是事先买好书求我签名。实事求是地说,这方面我绝对有求必应。不管排多长的队,不管抱来多少本,不管要我题签的有多少字,我从不说个不字。就说去年在成都电子科大讲座那次吧,下午三点开始讲,讲完签名,签到夜里十一点才勉强离场,主办方拿来的特制川菜盒饭都没顾上吃——你说我好意思在排成长龙的孩子们面前狼吞虎咽吗——回到酒店赶紧咬一口苹果,啃两口面包,草草洗漱躺下。躺下也久久难以入睡,那一张张热诚的笑脸,那一对对动人的眸子,那一声声恳切的话语,如视频音频一般联翩回放。是的,除了求我签字,不少同学还求我合影来着。我呢,简直求之不得。羞赧的男生,勇敢的女生……我赶紧摆出Pose与之合影留念——那一个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分明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最后说回本校,继续聘我的是中国海洋大学。“‘名师工程’通识教育讲座教授”,名师愧不敢当,但讲座的确是讲了不少的,讲了五年。按理五年讲下来,学生也该有“审美疲劳”了。何况“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我就在身边絮絮叨叨,可他们依然兴致勃勃孜孜以求——校方不需要按学院分派听讲人数,不需要用学分吓唬,更不关乎考评……同学们主动求我继续叨叨——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有面子、有存在感的事情吗?
或许家人说得对,我们男人真可能是个怪东西!(林少华)